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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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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1 章

中秋快到了。

月圓之際,家家戶戶做月餅。永安觀也不例外。按照往年慣例,妲木會去山下買月餅和桂花酒,等到中秋,一群人在院中賞月喝酒。如山和如海還小,只許喝甜酒。

但今年稍有不同。

還沒到中秋,阮二娘送來了一大盒月餅,阮老爺也派人送來了米和面,還有桂花茶。

妲木愁著該怎麽回禮。人情往來是門大學問,送少了不行,送多了也不行。思來想去,她決定做護身符。

既不刻意,又順理成章。

阮二娘和阮老爺雖不是大富大貴,但衣食不愁,事事順心,妲木便想著給兩家送平安符。

如山和如海還沒做過護身符,於是搬著小椅子在院子裏跟妲木學。

玄一和黎牙則在屋檐下睡覺。至於無名,她最近總是一大早出門,問起來就說有事。

三個人面前擺放著符紙、毛筆、硯臺、朱砂,先是念了一段清凈經書,才開始在符紙上寫關於平安的祝福語。

黎牙有點好奇:“這樣效果會更好?”

妲木道:“護身符是媒介,真正起作用的是制作者的心意和力量,力量暫且不論,保持內心平靜,心意堅定是能做到的。”

如山道:“如果制作的時候心懷怨恨,護身符是不是就成了詛咒?”

妲木道:“我一點也不意外你會這麽問,你最好不要這麽做。”

黎牙道:“如山有特別討厭的人嗎?”

如山道:“並沒有,我就是好奇人的意念可以影響到什麽程度。”

妲木道:“小心好奇害死貓。”

如海道:“我要多做幾個,送一個給明珠,一個給高越,一個給如山,一個給玄一,一個給無名,一個給蘭若姑娘,還要送一個給黎牙。”

黎牙大為感動:“沒白疼你。”

寫好符紙,放在桌上晾幹,然後準備香囊,倒入陽光。

妲木在院子放了個木桶,半天的功夫,木桶裏盛滿了陽光。

黎牙看著空空如也的木桶,不明白裏面怎麽就裝滿陽光了。她伸爪子撈了撈,好像真的撈到什麽,溫暖的,流動的,金色的。

三人十分認真,將放了符紙和艾絨的香囊沈入桶中,接著縫制底邊,做成了三角香囊。

看著挺簡單的。

黎牙興致勃勃地道:“我能做麽?”

妲木道:“可以試試。”

黎牙也學著做護身符,可腦子會是一回事,爪子會是另外一回事,她寫好四張平安符,又用朱砂墨分別按了四個梅花,到最後一步時,她沒有縫底邊,而是選擇用紅繩紮緊口子,畢竟縫補實在是太難為貓了。

她們剛把護身符掛上,大殿傳來了動靜。

有人來找妲木。

“道長,你們得幫幫我,我最近睡覺做夢,夢裏總是聽到狗叫,我以為是鄰居家的狗叫,可醒來的時候根本沒聽到,左鄰右舍也說沒聽到狗叫,可真是煩死我了,夜夜不得睡個好覺。”

夢見狗叫的女人叫妙九。妙九還沒等妲木和玄一開口,劈啦啪啦先說了一大堆。

“道長,我是不是碰上邪祟了?”

玄一笑道:“妙九娘子不喜歡狗?”

妙九道:“說不上喜歡,但也不討厭。”

玄一笑道:“不討厭狗,那狗就不算邪祟。不過,睡不了安穩覺確實叫人惱火,讓妲木幫你吧。”

話雖這麽說,但妲木和妙九下山,玄一也跟著去了。

妙九住在瓦子附近,街上熙熙攘攘,尤其是快到中秋,街上不少攤販擺出了月餅、桂花糕、桂花糖、玉兔糕。

妙九路過家米店,要買一壺清酒回去,玄一和妲木便在門口等她。

米店老板看見是妙九,笑道:“妙九娘子,誰不知道你釀酒手藝最絕,你要來買我的清酒,是要笑話我呢。”

妙九啐道:“說的什麽話,我還不能買了?”

妙九以賣酒為生。她家祖上賣桂花釀,她根據老祖宗的釀法改良出粘稠棉甜的桂花酒,頗受歡迎,因此不愁吃喝。逢年過節,不少人還要來她這提前訂購,免得晚了沒了。

因為過節,店裏的清酒都賣完了,老板吩咐人去倉庫拿,與妙九閑聊起來:“你不去賣酒,怎麽跑到我這來了?”

妙九道:“我天天睡不好,還賣什麽酒,也就喝了你的清酒才睡得著。這不是請了兩位師傅替我看看?”

老板向玄一和妲木打了招呼,又笑罵道:“我還不知道你,幹脆叫個男人來陪你,還怕晚上睡不著?”

妙九道:“我可不給男人睡我的床!”

老板道:“你還好意思說?那賣蘋果的萬娘子要找你拼命,還是我給你攔住了。”

妙九道:“她找我拼什麽命?”

老板道:“還不是你幹的好事!誰叫你去睡萬娘子她男人?睡就睡了,還叫人碰見,傳到萬娘子的耳朵裏,她可不是要找你拼命?”

妙九翻了個白眼,道:“我睡她男人,又沒睡她,再說了,我還吃虧了呢,她男人那兒不行,我就沒見過那麽差的活,也不知道萬娘子怎麽忍得了。”

老板忙道:“我的好祖宗,你可小點聲說吧,說這麽大聲,想叫整個麗陽的知道呢?”

妙九斜她一眼,道:“知道就知道,我又不怕,該怕的是她男人才對。”

她突然一笑,對好友道:“我告訴你,若是你想找個男人,得看三個地方。”

老板是個寡婦,姓楊,丈夫死了三年多,她一直沒再找,雖然有媒婆介紹,可她不怎麽滿意,加上忙著經營米店,再嫁的事就耽擱到現在了。

妙九也是個寡婦。兩人年紀相仿,經歷也差不多,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朋友,但行事風格完全不同。

楊老板一直沒有再嫁,妙九身邊卻從來沒缺過男人。她看上誰便去勾搭誰,也不管人有老婆沒老婆,勾搭上了後覺得不痛快,立馬幹脆分手,一點也不留戀,若是沒勾搭上也不灰心喪氣,她又不缺男人。

楊老板知道女人和男人那檔子事,但聽到妙九這麽直白說出來,還是臉紅耳臊。她罵道:“你這說的什麽話!”

妙九道:“我是說真的,男人不能矮,不能瘦,不能胖,也不能醜,醜了叫人興致全無。”

老板紅著臉:“我都不敢跟人說我認識你!”

妙九不以為然:“男人就那麽回事,那事也就那麽回事,有什麽說不得的?你們就是大驚小怪。”

街坊鄰居沒人不知道妙九的,他們罵她,嫌她浪蕩輕浮,又服她,承認她釀造的桂花酒在麗陽是數一數二的好。妙九自己也知道,可她才不管。

更有意思的是,一旦一個人的行事超過其他人的認知後,他們罵她唾棄她,絕不敢小看她。

妙九睡了那麽多男人,包括有老婆的,當中有人去鬧過。大家印象最深的是有次賣花郎的老婆帶人去堵妙九,妙九沒提防,第一次見面吃了虧,第二天她帶著一把沾了屎的掃把去賣花郎的家,然後帶上院門,凡是沒跑出去的,全都嘗了味道。

楊老板眼看攔不住妙九的嘴,也不想聽她對男人的點評,等人從倉庫回來,忙裝好清酒遞給她,道:“行了,你快走吧。”

妙九還道:“道長,我說的不對?”

玄一笑道:“只要妙九娘子覺著自己對,那便是對的。”

妙九道:“這倒是,還是道長看得清楚。”

玄一笑道:“哪裏哪裏,貧道也是愚人一個。”

妲木看著兩人一唱一和,沒有吭聲。

三人正往妙九家走,一陣嘈雜傳過來。

“抓住他!”

“抓人啦!人販子搶小孩啦!”

她們回過頭,看到一群人雞飛狗跳,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小孩穿梭於街巷之中,別看那老婦人頭發花白,手腳卻靈活,沒人能追得上她。

小孩像是被嚇住了,一動也不動,呆楞楞地看著人。

老婦人道:“這是我孫兒,你們別胡說!”

她邊跑邊喊,還要顧著後面追來的人,冷不防背後有根扁擔,往她腦袋一敲。

“哈!老不死的搶孩子!”

妙九放下扁擔,對著呆若木雞的攤販道:“還你。”

玄一稱讚道:“妙九娘子好力氣。”

妙九道:“這算什麽,我能一口氣提兩個酒罐子呢。”

老婦人幽幽轉醒時,發現被人團團圍住,懷裏的孩子也被抱走,她急道:“你們抓錯人了,我真不是人販子,我都這麽大年紀了,還能騙你們?”

妙九冷笑道:“是不是人販子,等巡城來了就曉得!”

有人道:“他明明是扈娘子的兒子,怎麽會是你的孫?”

被拐的是男孩,他八九歲上下,大概是被嚇著了,什麽都問不出來。

“哎,這好像是扈娘子的兒子。”

“他奶不是早都去世了嗎?”

老婦人見情況不對,拉起嗓子,掐著大腿,哭道:“我那苦命的妹兒哦,我和我妹兒十來年沒見,本來是想來麗陽看看我的妹兒,沒想到她就這麽走了,好不容易有個孫,就想帶著孫去玩玩,結果被你們誤會了!不信,我去我妹兒家,叫你們看看是真是假!”

老婦人說得一板一眼,圍觀的人中有被唬住的。

“真的假的?”

“去看看?”

大家商量著把老婦人綁起來,可是老婦人馬上賣慘。

“哎喲,老胳膊老腿可受不了這個。不行不行,你們就看在我年紀這麽大的份上,放過我吧,反正你們這麽多人,我想跑也跑不了。”

其實,這是老婦人一時想出來的辦法,她聽到有巡城來,慌亂中找了個借口,想趁機逃走,眼看好事的人漸漸散了,只留下幾個人跟著她,她便計劃著如何偷溜。

老婦人看一眼男孩,心想大不了不要,反正孩子多的是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

妙九看見熱鬧,不能不湊,於是對玄一和妲木道:“兩位道長,我們先去看看這老虔婆說的到底是真是假,我的事不急,若是你們著急,要不明天再來我這?反正我都聽了這麽多晚狗叫,再聽一晚也沒事。”

玄一笑道:“既然來了,就把事情辦了,我們也去看看。”

妙九道:“都成,反正我有的是時間。”

幾個人跟著老婦人去她說的妹兒家,老婦人看見人少了,瞅著個空,用力把妙九往前一推,鯰魚一樣靈活鉆出包圍。

“人跑了!”

老婦人在路上哼哼唧唧,真跑起來的時候比兔子還快。偏偏遇上妲木,她很快追上老婦人,一腳踢中膝蓋。

眼看老婦人要倒地,妲木一把抓住她後領子。

圍觀的也趕了過來,團團把老婦人圍住。

“都怎麽回事?”巡城來了。

“這老虔婆是人販子,想拐走扈娘子的兒子!”

“幸虧這位道長幫忙,才沒讓人跑了!”

“她還騙我們,說什麽是這孩子的奶奶。”

眾人七嘴八舌。

一個婦人從人群中擠進來,她看見孩子,大叫一聲:“我的平兒!”

男孩看見母親,終於忍不住哭出聲:“娘!”

巡城道:“你又是誰?”

人群中有人認得她的,忙道:“大人,她就是扈娘子。”

巡城抓住老婦人,又對扈娘子道:“跟我們走一趟,就是問幾句話,完了你就可以回去了。”

眾人看到巡城來了,都放下心,各自散去。扈娘子對眾人謝了又謝,抓住兒子跟著巡城走了。

眼看人都走開,妙九才想起自己的事,她道:“道長,我們也走吧。道長?”

妙九循著妲木的視線看過去,人群之外,有一輛馬車,馬車上的人正看著這處,似乎是看熱鬧的,但那人看見她們時,立即放下了簾子。

玄一笑道:“妲木,你被人討厭了。”

妲木並沒有放在心上。

妙九沒聽到兩人對話,她嘆道:“那是綺羅莊鐘老板的馬車,看樣子她們是去安懷坊,畢竟快到中秋了。我姐就在安懷坊當廚子,她說每年中秋,綺羅莊老板不僅會給安懷坊送米送面送月餅,還親自去安懷坊發錢。”

玄一笑道:“那是個大好人哪。”

妙九道:“誰說不是呢?我買過綺羅莊的布,經久耐用,還便宜,你看我這身衣服,就是用綺羅莊的布做的。不過二十來,綺羅莊就從一個小小的成衣鋪變成現在這麽大,聽說連良渚的達官貴人都喜歡綺羅莊的布,我也釀酒釀了三十多年,還是只能守著一個院子。”

玄一笑道:“妙九娘子的釀酒技藝絕妙,連我也知道,何必妄自菲薄?”

妙九傷感來得快,去得也快,她笑道:“你說的這個我愛聽。”

三人走進街巷,妙九還沒說家在哪裏,玄一率先敲一戶人家的大門。

妙九忙道:“道長,錯了,我家在隔壁,這是金家。”

玄一笑道:“我沒敲錯,讓妲木幫你吧,我有事找他們家幫忙。等你的事解決了,我們在門口匯合。”

妙九疑惑不解,妲木道:“我們先走吧。”

玄一在金家大門沒等多久,很快來了個門房。

門房上下打量玄一,道:“這位道長,您找誰?”

玄一攏著衣袖,作揖道:“貧道是永安觀玄一,煩您通報一聲,我來找金湘姑娘要個東西。”

門房疑惑地看向玄一:“你找我們家小姐要什麽東西哪?”

玄一笑道:“你告訴金湘姑娘我來了,她就知道了。”

門房掂量著傳這話會被責罵的可能,但想了想,終於決定進去通報。

過了許久,門房才出來,並帶來金母和金父的傳話:請玄一進去。

金母和金父在堂中高坐,等玄一說明來意後,金父一臉愁容。

“玄一道長,我們聽說您有通天之能,能否請您幫看看,是不是有妖魔迷惑了湘兒!”

玄一道:“既然兩位認為有妖魔,沒有去惠眾堂請人來看看麽?”

金母道:“道長有所不知,我們分別去了清風觀、普陀寺、惠眾堂,可他們都沒什麽辦法,我們湘兒還是如此。”

玄一笑道:“他們沒有辦法,我一個小小的道士,又能做什麽呢?我只是想拿走金湘姑娘的東西而已,也許幫不上兩位的忙。”

金父道:“道長不用謙虛,我們聽說過永安觀,你們把那奸人吳生變成驢!”

玄一笑道:“兩位這麽信任我,我便去看看吧,但最好不要抱什麽希望。”

金母和金父大喜,忙叫侍女帶路。

金湘姑娘住在後院,院中有一株海棠,海棠下有石桌石凳。

侍女請玄一在石凳坐下,這才去叫金湘。

玄一坐在海棠樹下,可桌上沒有酒沒有茶也沒有吃的,幹坐著有些無聊。

“道長,我這裏有一壺海棠花茶,請您不要嫌棄。”

一個身著淡紫色衣裙的女人出現在樹下,還端著一壺茶,一碟點心。她眉目清秀,嘴角左邊有顆情人痣,笑起來惹人憐愛。

玄一笑道:“要是有一壺酒就更好了。”

女人驚訝道:“我以為道士不能喝酒。”

玄一笑道:“道在心中,不在身上。”

女人笑意吟吟道:“我從來沒見過像道長這麽灑脫的人。”

玄一道:“灑脫不灑脫,只有自己知道。原諒我多嘴問一句,金湘姑娘今年幾歲了?”

金湘道:“今年十月就滿二十五了。”

玄一道:“二十多歲還未出閣,金湘姑娘的母親和父親可是相當著急。”

金湘笑著搖搖頭:“我總勸他們看開些,看來還是沒什麽用,但我已經做好了打算,並不打算為他人改變自己。”

玄一道:“即使他們失望也要這麽做嗎?”

金湘道:“玄一道長,您是第四個。”

玄一挑起眉。

金湘道:“在您之前,來了清風觀的清風道長,普陀寺的慧光方丈,還有惠眾堂的惠眾大夫,我娘和我爹以為我是被妖魔迷惑不肯嫁人,其實這完全是我的主意。女人為什麽非要嫁人不可?其實像我現在這樣,一樣能過得很好。”

玄一笑道:“可免不了閑言碎語,還有來自母親和父親的擔憂。”

金湘道:“道長是來勸我嫁人的嗎?”

玄一道:“我是來跟金湘姑娘拿樣東西。”

金湘奇道:“我有什麽東西能給道長?”

玄一道:“懷夢草。”

金湘更好奇了:“懷夢草?我沒有聽說過這個,也沒有這個,道長是不是弄錯了?”

玄一道:“我沒弄錯,懷夢草生長在夢中,睡覺時放入懷中可以看見想看見的人,因此叫懷夢,我想請姑娘把懷夢草送給我。”

金湘道:“生長在夢中的草?聽起來如此不可思議。”

玄一笑道:“我倒是覺得,姑娘的經歷更不可思議。”

聞言,金湘詫異地看向玄一,但那疑惑轉瞬即逝,她道:“我沒有在夢中才能看到的人,既然道長想要,就拿去吧,只是不知道長要怎麽拿?”

玄一笑道:“這個不難,請姑娘把手給我。”

玄一笑了笑,牽住金湘的手。

金湘沒有感覺到異樣,直到玄一說“好了”,她也沒有察覺到任何不適。

玄一張開手,手心有一株三寸高的小草,葉子是紅色,中間有個花苞。

玄一道:“這就是懷夢草。”

金湘道:“看起來和院子中的小草沒有區別。”

玄一笑道:“多謝姑娘贈送。”

金湘這時候才仔細打量玄一,發現她真的只是來拿一株懷夢草,而不是來勸婚。

金湘道:“道長要走了麽?”

玄一道:“姑娘有心事?”

金湘笑道:“我跟娘、爹、清風道長、慧光方丈、惠眾大夫都說過一個故事,如果道長不介意,可以聽我說說嗎?”

玄一笑道:“有茶有花,正好差一個故事。”

金湘道:“道長,這個世界是真實的麽?”

玄一道:“姑娘為何這麽想?”

金湘沒有說話,玄一耐心等著,過了半晌,金湘幽幽地道:“我曾經做過石頭。”

做一塊石頭很簡單,不會餓也不會渴,不會痛也不會累,每天看看雲,吹吹風,曬曬太陽。

直到有一天,一對送嫁隊伍敲著鑼鼓,吹著嗩吶經過石頭每天躺著的小路上。

坐在轎子上的新娘,穿著純衣纁袡,梳著雙環垂髻。

石頭有點困惑,除了新娘,大家都喜氣洋洋。新娘盯著她,也許沒有,她面無表情,可能是在發呆,卻不知為何留下一滴淚,落在石頭上。

過了很久以後,久到滄海桑田,石頭發現自己不再躺在地上,還變得輕飄飄的,四處游蕩,碰到有戶大吵大鬧的人家,石頭一時好奇,蹲在墻角想看看發生了什麽事。

結果——

哇——

出來了!生出來了!是個男娃!

亂哄哄的聲音中,石頭變成了男嬰。

石頭長到七八歲的時候,家裏來了個道士,道士端詳他一番,說他有顆情人痣,生性多愁善感,不如隨他修行,免得日後為情受苦。家裏人自然不肯答應,把道士趕走了。

長大後,石頭沒有考取功名,他無心經營生意,也不想娶妻生子。他悲春傷秋,月缺時落淚,下雨時落淚,看見花謝時也會落淚。

石頭居住的院子中有一株海棠,石頭格外喜歡它,搭棚作架,生怕海棠被風吹雨打,倘若有花瓣掉落,石頭都會傷心不已。

久而久之,石頭的父親懷疑兒子不對女人沒興趣是因為有花妖作祟,因此趁石頭出門時砍掉了海棠。

石頭得知,心碎欲裂,從此大病一場,不久後離開人世。

石頭沒有去幽冥,他飄蕩在世間,茫然不知所措。

這時,一個身穿紫衣的女子出現在他面前。

“你怎麽還傻傻站在這呢?”

石頭懷疑她是在跟自己說話,可又不確定,猶猶豫豫,因此被嘲笑。

石頭也不生氣,跟著紫衣女人來到一處山林中。

山水如畫,落英繽紛。

林中都是女人,她們爬山玩水,吟詩作畫,嬉戲打鬧,看見石頭來了,她們帶著他一起玩,也不嫌棄他是個男人。

紫衣女子帶石頭一一認識,原來這個是梅花,那個是牡丹,還有菊花、蘭花……

石頭跟著紫衣女子走進叢林。兩人在河邊坐下。石頭規規矩矩地坐著,一時有些不知所措。

紫衣女子笑道:“你不記得我了麽?”

石頭搖搖頭。

紫衣女子微微笑道:“你為我遮風擋雨,還為了我死去,我答應與你生生世世相伴,這些都不記得了麽?”

石頭恍悟,她竟然是海棠。

兩個人一起躺在地上,以地為席,以天為蓋,聊起從前的事,不知不覺到了天亮才沈沈睡去。

等到醒來的時候,石頭發現自己變成了海棠,紫衣女子變成了桃樹。

石頭和紫衣女子生在一個紅墻綠瓦的大院子中。

這是某個鄉紳的院子。鄉紳有個八歲的女兒,名叫雪燕,伶俐可愛。她來院子玩,發現院中海棠沒開,問道:“為什麽海棠沒有開花?”

海棠喜歡雪燕,努力著要開花。

桃花連忙阻止:“你還有半個月才能開花,提早開花,恐怕會損傷你的性命。”

海棠不聽,第二天就開花了,可是雪燕沒有來。

海棠有點傷心,卻依舊每日為雪燕開花。但一連好幾天,雪燕都沒來。

直到花開花謝五次,雪燕才出現。她看到海棠花開,欣喜不已,在海棠樹下徘徊流連,還折下花枝放入瓶中欣賞。

海棠也很高興,唯有桃樹憂心忡忡。

鄉紳聽說海棠早早開花,肆筵設席請賓客來賞花。院子很快到處都是人,吵鬧聲不絕於耳。賓客們稱讚海棠優雅美麗,紛紛來折花枝。

海棠喜歡雪燕,因此被折下花枝時不覺得疼痛,可此時被其他人折下,好像被人砍斷了手腳一般。

到了傍晚,涼風漸起,海棠忽覺得冷,隨即枯萎而死,一旁的桃樹緊隨其後。

他們的魂魄飄飄蕩蕩,直到重新遇到山林中的女人。

其中有一人道:“你們怎麽還不回來?”

石頭有些心虛,它在人間流連忘返,幾乎忘記自己是塊石頭。

海棠嘆道:“這是最後一次了。”

石頭還沒有明白是怎麽回事,一只手把它推進了河裏。石頭大聲呼救,只看見岸邊海棠憂愁的面容,不多時他便覺得頭重腳輕,整個人迷迷糊糊,等到清醒時,發現自己成為了金湘。

這就是金湘的故事。

金湘道:“鏡花水月,是真是假?人生如夢,皆是虛妄。”

金湘看向玄一,她一遍遍說起這個故事,可每個人的反應大不相同,她很好奇玄一的反應。

玄一笑道:“姑娘,這個世界是真是假又有什麽關系,反正你和我在這裏喝茶聊天總不是假的。”

金湘也笑了:“道長說的是,是我沈迷了。”

玄一笑道:“我可以問姑娘一個問題麽?”

金湘道:“道長請問。”

玄一道:“那位一直陪著姑娘的海棠如今在這裏麽?”

金湘搖頭:“她不在。”

玄一道:“海棠說過生生世世與你為伴,可她這一世卻沒來,你討厭她麽?”

“怎麽會?”金湘微微驚訝,隨即又笑起來,眉眼溫柔,“我們會再見面的。我們會變成雲,高興了下雨,不高興就曬太陽,我們自由自在,沒有束縛,想去哪就去哪,我們會一直在一起,永不分開。”

“道長,我家裏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?”

妲木環視一圈,院子的布置很簡單,左邊是釀酒的地方,門前擺滿了半人高的酒罐子,有兩個夥計在忙活,右邊是一排房子。她道:“能不能去你房中看看?”

妙九道:“來吧。”

妙九住在院子的右邊,屋子不大,也很簡潔,一桌一床一椅,還有一個櫃子,其他再沒了。

妙九從隔壁搬來一張椅子,還用剛買回來的清酒招待客人。她大大咧咧,根本想不起一般道士不喝酒。

妲木道:“我大概知道狗叫從哪裏傳來了,可是需再確認。”

妙九忙道:“道長要怎麽確認?”

妲木道:“你是在夢中聽到狗的聲音,那得睡覺才行。”

妙九道:“這個不難,我沾床就能睡。”

可妙九爬上了床後,大概是旁邊有個人,怎麽也睡不著。

妲木見狀,從袖中取出一支手指長的檀香。點燃檀香後,屋中很快煙霧繚繞,但幾乎沒有香氣。

妙九打了個哈欠,將被子往上一提,蓋住了臉。

妲木湊近一看,被子上繡著牡丹,牡丹下臥著一條小狗。

妙九甚至打起了鼾聲。

妲木盯著看了好一會兒,突然屏息靜氣,躲到一旁。

房門被打開了,屋內瞬間變得陰暗寒冷,不知是不是因為天黑了。

妙九又做夢了。

一開始她還沒有註意到是在做夢。

妙九發現自己在街上,道長不知道哪裏去了。

她正疑惑,街旁鉆出一個毛茸茸的東西,一邊蹭她的腳,一邊四處打轉,東聞聞,西嗅嗅,對什麽都好奇。

“你怎麽又來了?”妙九碰了碰小狗。

小狗趴在妙九的腳邊,討好似的輕聲叫喚。

妙九摸摸小狗,想趕回家中,這時從巷子沖出來一個男人,攔住妙九,想請她幫個忙。

男人自稱賈青,住在千秋路的盡頭,因有急事要出遠門,希望妙九能去家裏帶個話。

男人長得面若桃花,身形頎長,實在好看,妙九一時鬼迷心竅,不知不覺就答應了。

小狗急了,一看妙九不回家,沖著男人齜牙咧嘴。

妙九呵斥它,它也不理,還去咬妙九的裙子,不肯讓她走。

眼看妙九不聽勸,小狗忙去咬男人,賈青痛得大呼小叫,一腳把小狗踢得老遠。

小狗淒厲地叫了一聲。

妙九不高興被小狗扒拉,但是更不樂意賈青踢狗,她道:“你怎麽踢它?你跟狗計較什麽?”

妙九查看小狗有沒有受傷,小狗嗚嗚叫喚。

賈青道:“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野狗,別管它了,你快去幫我送信。”

妙九頓時不耐煩了,道:“催我做什麽,有這說話的功夫,你早送到了。”

賈青沒想到妙九這麽說,罵道:“不過是條畜生,難道它比我還重要?”

他上前要來抓妙九,妙九不肯依,卻發現全身動彈不得,連聲音也發不出來,小狗汪的一聲沖上前,卻被賈青踢倒在地。

賈青冷冷一笑,就在這時,一道金色的劍氣擊散人群。妙九猛地起身,一拳打向賈青!

然後妙九醒了。

她忽然坐起來,發現自己還在床上呢。

屋子中還有一個人,是妲木。妲木張開手,手心上浮著一個黑球,黑球動來動去,但離開一定範圍,便會受到金光束縛,黑球之中也發出求饒之聲。

妙九把所夢之事說了一遍,不解道:“道長手中的是什麽?”

妲木道:“這是魘魅,喜歡在夢中出現迷惑他人,千秋路的盡頭是化人場,是你的小狗救了你。”

妙九一陣惡寒,又喜道:“這小狗從哪來,我從沒有養過狗,也沒有見過這條狗,這幾天做夢,只要一有人拉我,它就會出現,有時候還沖我叫喚,原來是在提醒我呢。”

妲木指著妙九身上的被子,道:“那小狗像不像它?”

妙九的大紅被子上,牡丹花下是一條小狗,可這條小狗與往日有所不同,腹部有一處黑印。

“偶爾會有這種事,吸收天地精華或是機緣巧合之下,器具有了人性,你的被子看到你被魅惑,於是進入夢中救你。”妲木道。

妙九想了想,道:“這被子是我娘給我縫的,一看到這被子,我就能想起我娘,沒想到她走了這麽久,到現在還保護著我。”

妲木道:“妙九娘子,那小狗有句話讓我帶給你。”

妙九道:“是什麽?難道是我娘還有什麽話想告訴我?”

妲木道:“它叫你多給它曬曬太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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